黄生，越人也。少丧母，与父居。宁静淡然，有玉山之姿。家稍替，长未娶妇。邻有媪善视鬼，能卜。常过其家。翁常病之而戚然。媪尝曰：“大郎温婉，善福者也。何忧也?”翁稍解。
时逢鼎革，天下沸然。生遂无意仕进。性温和，然飒然有豪气。慕陶令之为人，然所喜固不区区在菊也。廊前檐下，遍植诸卉。至窗前床头，四季香满。茅屋草舍，俨然花都。翁老迈恬然，任意置之，不约束。村处偏僻，乡人亦不为异。
村接东海，东望普陀。群山环抱，远闻兵火。如在桃源。生虽耽于花癖，然家仅能温饱，故不得远行，亦无余金货殖佳种也。且喜毗近有山名达蓬，山木葱郁，花草繁盛。颇有可观者。生得闲，辄牛衣芒鞋，荷锄入山，遍历泉岩。虽鸟兽不履者亦必探。自谓幽兰必生于深谷故也。每得一佳种，必珍如珠宝，袋裹而出，慎护如抱婴儿。至家，泽丰壤而育之。每一移活，则欢然大喜。山中花木甚藩，乡人亦有喜而移者，多不活。而黄生独无死者。每移更有别种盛焉，乡人稍为异。
初，生幼而慧，里人多有倩冰者，翁甚溺之未字；及稍长，家贫而不逮焉。及长，生自负高洁，不以俗妇为念。翁不可强，然宗姚之所系，萦不可释。遂于媪问卜。
媪固以花卜。其法乃令卜者随意折花一枝，观花色花枝曲折而卜焉。家有诸卉，皆生心头肉。平生最恨空折花木，以花有灵故也。翁不敢捎损。出户而诸野，见野桃花开数朵，其白如雪。异之，乃折其一，袖而之媪。
媪接花数之曰：“桃，木本也。媒成其在东乎？花色白，其人其在西乎？花开数朵，苞萼并在，机缘其已动乎？惟枝润花肥，花叶几无。字成当凭己力。无烦冰也。花色雪白，桃中之异。所字固国色乎？此大吉。老媪预为翁贺。”
翁大喜，归语生。媪之卜，灵异素著，百不失一。然生自思，东向茫茫大海，身非柳毅，得能龙宫东床乎？思之似谬，遂不复为意。
越俗佞佛。二月十九大士诞。士民贤愚，咸具舟楫，过海顶礼。
翁向佛尤虔，年年如俗。生固比古儒，不之行。然是日临期，翁忽病寒热，卧不能起。乃令生代往。生辞以孝，父病岂可远床塌？翁呻吟曰：“汝代我行，固汝之孝也。”既而怒形于色，生不得已，以翁托媪，乃行。
生至。信人如织，香火缭绕，兰若鳞次。生草草礼成。日已近暮，回渡无舟，乃信步游赏。痴癖所系，闻香而行。
信步所之，喧嚣渐远。绿茵如毯，花气如兰。人声不闻，鸟鸣啾啾。斜阳返照，紫竹墨翠在前。茂而不密，荫而不凉。小径蜿蜒通幽，尽头乃一寺。盖其偏僻，寂静无人，梵音渺渺，隐约可辩。
生颇喜此地雅静，乃扣门求宿。僧诺之。寺内殿宇齐而不雄，肃而不穆，晚照透竹影而入，俗念顿消，清凉生腋。
殿内礼者乃大士鱼篮梳妆像一，旁侍几龙女。内有握菩萨发者，坦然醇静，惟目光灵动微黠，栩栩如生。
生见而心动，私念有女如此可妻也。心念一起，突觉亵渎。暗向佛忏悔。急向僧而就宿焉。
入夜，生辗转而不能寐。出寺徘徊，遥望一小朱灯渐近。则一小奚奴也。向前语生曰：“老夫人请移驾”生私忖佛地亦有人家乎？奴不复言，向竹林而行。翠荫参差，竟别有洞天。至一大泉，灯火璀璨。环佩丁东，莺呖婉转。几垂髫好女子或嬉或笑，环列于一老妇人也。
妇素装，慈颜微笑。见生来，止诸女。请生坐。并奉茶。
茶色碧绿，香气馥郁，沁人心脾。生踌躇无以语。惟答谢。妇乃曰：“令尊诚朴人也，吾向许之。吾家小雪婢颇不陋，蒙君子青眼。窈窕好逑，人伦正道。虽在佛地，无烦忏悔。小妮子前日因偶过，被罚别居。恰宿缘乎？君可就田家翁字之。”生益不明所以，唯唯而已。妇亦不多语，谴前奴送之出。近庙门，生跨槛而倒。则青灯在壁，月色透窗。一梦也。惟余香满口，茶气尤温。
生奇之。明日，入竹林而寻梦中别径，不复存。问寺僧，则共云不知。生益暗奇之，出而求返。
至海边，一謦僧于渡口独坐。身周一签筒，似为卜者。时尚早，迄无可渡，生乃戏向僧桶中摇之。得一签云：
险岩如雪看荼蘼，
清影留连向碧溪．
何处衔春停翠鸟，
樵郎共指第三枝。
生不解，询僧。僧不答，惟诵佛号。生无如何。
归,翁已大愈，媪亦在。见生而异之：“"大郎面泛桃花，得有他遇乎?”生否之，以梦告。媪合什曰：“大郎故福人。此大士赐媒。吾之卜初验也。”生至此亦期有验，然又茫然不可期。媪慰曰：“事须机缘而后准。”生遂释然。
又一二月，生复西入山，觅移花种。入山既深，毫无佳者。时春雨淋漓，烟横雾遮，渐迷道路，不得而出。生思既不可归，乃随意所之，冀有所得。愈行愈险，道路愈复丛杂不可辨，似所从未曾经者。时近薄暮，远望有灯火如微萤。似人家居也。生虑可止宿，急向就之。荆棘从刺，破衣裳如褴褛。比近，则石屋数楹，因树为篱，编柴为扉。门前一老翁独立，似有所俟。见生而喜。对户而呼“婿至也"”。户内有媪作应声，翁曳生入。山珍野馐，杂然于席，泥炉之上，煮酒正沸。翁请生入席。生惑然逡巡，翁故强之。生饥冷甚，乃从。数以言探所因，翁笑而不答。乃问姓名，翁答曰：“田。”生少异之，然翁不复多语，惟觥筹殷勤。屋不甚阔，有草帷隔作庖厨。另一草帘隔作别室。惟微闻帷内媪作应声，帘内几女子笑噱。有一幼女作声曰：“三姊花痴至也，何不出作齐眉梁孟乎？”几女子哗然应和，一女子作呵责追打声。翁叱之寂然，俄而复然。
食毕。翁呼曰：“雪儿奉茶。”帘内复哗然，笑声，噱声，倾茶声，急急共作。久之，一女子出。低眉俯首。举案出。及近生，偏首别视。帘内笑声益剧。生固君子，但固非腆然者也。惊鸿一瞥，亦睹花容：清秀绝俗。似所素稔，然不记何时相识。茶毕。翁乃就生宿与别室。山家无华居，然洁净整齐。
明日醒来，则卧石岩之上。周无人迹。岩下山溪奔腾，清冽可喜。仰视山岩壁立，险不可攀。岩上石罅之中，自上而下，生白茶四株。花开正盛，皆异种也。第三株尤奇丽清艳。生大垂涎。然上两株高于绝壁，第四株向深谷而生，皆不可援手，惟第三株稍可借力。生乃奋发抖擞，攀缘而上。竟就。然汗流浃背，竭尽其力。生自思夔一足矣，望外之喜，不可多求。乃得路返。
至家，急就佳处而植。甚宝之，殊于他卉。是夜梦翁来访，语生曰：＂吾山神也。君前世谪花仙，今生能如素志。奉菩萨命，送雪儿于归君子，君子其珍之。六月六日花复盛日，即良宵也。＂生醒而异之。以语邻媪．媪贺曰：＂此神祷也，复何疑。大郎可预佳期。＂生与翁皆以梦未为准。媪固促之。翁勉从之。生乃名花为雪儿。
雪儿既植，枝叶繁盛，而花渐落。数日落尽。又数日发苞甚繁，然经久不荣。媪见之曰：＂神之期非诬也＂急促装。翁与生从之。然期已渐近，歌吹萧鼓，何向而发，中心忐忑。终不敢约宾客。
既如期。生夙夜未眠。晨起视雪儿，花开累累，荣于当日。然良宵之约，自晨至近暮，终无所验。翁如蚁行热釜，生亦不能安座。惟媪坚信神不诬也。乃语生曰：＂向日老媪为大郎卜，君缘在西。曷不向西而迎，神固非登门自献者也．＂生无他计，从之。
乃西向数里，日已西沉，暮蔼昏然。俄见前一朱色明灯宛然。近而视之，一小轿停焉。轿前三女子，殊色也．一垂髫者愤然曰：＂姊夫大昏昏．再不至，行归去矣＂生飞奔而归，呼朋邻而舆之。回视三女无睹矣。
礼成。灯下视之，正菩萨前握发者也。后琴瑟甚偕。惟雪儿不甚喜烟火，故经年不下庖厨。别无他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