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一手,白160。点还是不点?
一颗棋石在我的手中,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这种棋石是关东的特产,白子是由深海里的贝壳煅磨而成。在柔和的灯光下,它剔透圆润,就象我这一生寄命的艺术,也许说是职业更恰当些,高雅而灵动。
千差有路,是对人生而言;但对于围棋,虽然变化不可穷尽,到一个特定的纷乱的时候,取胜的道路似乎只有一条。就目前的局势而言,点在黑空的那一手是唯一的,它会象一把利剑,在黑坚实的阵地里撕开一个口子。把对手最后的希望粉碎。
窗外已是三月,又一个新春已经到了。过几天,上野的樱花就要盛开了吧。在明媚的阳光下,如雪如火的樱花,似乎总让人感觉生活的美好和希望。但现在的我,这种感觉却非常的淡漠。从一开始,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总是一种凄冷的感觉。深秋的叶子慢慢的枯萎,脱落,在风雨里,或者在薄暮余辉里慢慢的飘零。
是了,正是在那样一个秋日,我迎来了我的挑战者。
二
“棋局现在开始。”随着立会人的轻轻的一声宣告。记者慢慢的退出了对局室。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膛,闭上眼睛,等待对手的落子。
无心。这是我从接触棋道以来,必须要保持的一种心态。如坐枯禅,水波不兴。
10年了,这是我第一次的正式对局。虽然对棋道的孜孜之心仍如往日,但却难得如同年轻时候那样在盘上撕杀,因为我是名人,不败的名人,这个位置不允许有人质疑。分先,是对坊门的不敬。
“啪。”对手落子了,声音虽然很轻,但落在盘上,和榧木的棋盘的撞击依然显得坚定有力。
是三。3。对手下在了三。3。
虽然早有准备,对手的选点还是让我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这个点在古老的坊门曾经一度被列为禁手。在坊门的观念里,它低矮而丑陋,不是棋道的正宗。“离经叛道”,这是当年长老的定论。对手选择这一点,似乎是在表明一种坚决的挑战:对传统的棋道,对我这个已经成为传统的名人。
我下了小目。
从废除座子,尤其到了棋圣秀策的时代,以“秀策流”为代表的小目几乎就是棋所、坊门的标志。对于挑战我不能回避:对方是所谓的“新布局”的第一代言人。但我相信无论棋道如何变化。总逃不出一些既定的框架。
三
我似乎真的老了。
棋局已经经过了多次打挂。我的身体很衰弱,在秋天和冬天的这几个月里,尤其感到脆弱。作为名人,我可以提出暂停,给我的身体带来痛苦的棋局暂时远离。
但又怎么能够真正远离呢,如同梦魇,还是紧紧的缠绕着你。选择了棋道,胜负就是自己的生活。
在对局时候,往往不愿意去正视对手,但在不经意的时候,两个人的视线还是会相撞。对手的脸庞年轻,清秀,看起来很瘦弱。毕竟他才刚刚19岁。虽然如此,他的脸上却有他这个年龄所不具备的成熟和沉静;有时候他也会在等待的时候冥坐,那神态更象一个入定的老僧。只有在落子的时候,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到一点激情的火花,但总是一闪而过,棋子落在盘上的时候,依旧是轻轻的,保持着真正的大棋士应该的风度。
沉默的火山。一个念头在我心里一掠而过。
四
对手的第三手下在了对角的星位,第五手下在了天元。从来没有过的开局。
三手棋决定了这盘棋的走向,这是我们都不熟悉的领域。虽然外界对此有许多传言,最具代表的一种是明显的愤怒:“这是对名人的蔑视。”
我不认为这是蔑视,相反的,这是对我和他的一种共同的考验。
在真正的棋道里,棋局是两个人共同的作品。围棋是搏斗的艺术,一张一弛。一退一近,需要两个人最高智慧的配合。所谓的名局,就象完美的雕塑,在最细微的啄刻上都独具匠心。新的着法,新的创新,如同凡高在绘画领域的开创一样。在始作者的心中的那一刹那的激情和感动,并无二致。
对手打开了这个新的天地,其勇气和精神,从棋道而言,是不能亵渎的,我必须配合下去,绘好这幅画的每一笔。
但我还是老了;我也曾经年轻过,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抗争、拼搏。终于我走到了棋界的顶点。在这个位置上,有太多的质疑和挑战,我已经失去了创新的勇气。创新意味着可能的不成熟,同时也意味着失败。曾经的狂放已经远去,如今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力不从心。
五
进程远比我想象的艰苦的多。
对手不仅仅是沉默的火山,也是奔腾的海浪。冲击一次又一次向堤岸扑来,一次比一次有力。堤岸似乎随时都会崩溃。对手在中原布下大阵,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了整个棋局。而我就在寻找这个网的缺口,但似乎越缠越紧,越撕越乱。这张网柔软而坚韧,我我的一次次的努力徒劳。
曾经号称不败的名人,这一次要败了吗?有时候在棋局前,这个念头会忽然闪过。这让我的原先的平静有一点倾斜。如同一阵风过了湖面。涟漪久久不散。为了让湖心的涟漪消散,我会暂时不落子,或者打挂。
打挂的时间里,我常常在棋所里冥坐。隔壁的棋室里。弟子门分在几个棋盘前,在对棋局进行研究。清脆的棋石声在喧闹的人声中显得很杂乱。但这对于我而言,没有什么影响。开局以来的每一手都流过脑海,这张网难道真的那么坚实吗?这种烦恼如影随形,让我的精神和身体继续着折磨。
“先生,黑棋前面似乎有问题手。”
是我的弟子前田陈耳。和吴君一样,正是奔放的少年。
六
白盘面2目。结束了。
其实这个结果彼此都已经心照不宣。白160手的一点。网就破了。
那一手一落下,吴君原先因为紧张思考而涨红的脸突然变的苍白。哪怕是最无心的胜负师。面对胜负的逆转都无法真正的平静。
局后没有研讨。绵延半年的一局争斗,各种的变化都已经穷尽。吴君致命的失算,仅仅在那一点而已。早早的离开,是一种解脱。
吴君收拾好棋子,鞠了一躬,一言不发的走出去了,他的后背看上去依然单薄,但他的脚步很依然坚定而轻快,如同他在盘上的天才的着手。
我没有起身,很累。虽然终于胜了,没有一点轻松和解脱的感觉。窗外的樱花已经盛开,又一个美丽的春天确确实实来了。但我已经不是这个春天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