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这种车需要调动全身的肌肉和力气,因此是一种可以和学校的体育运动媲美的锻炼方式。高中时候我读书成痴,寒假暑假是农闲季节,没有什么事情。我有空就坐在家里看书,一坐好几个小时,不怎么爱动。父亲却令我每日一早一晚到很远的一个指定的地方推一车黄土回来.家里的猪圈需要不时地用干土垫一下,以用来积肥。这不意外。但每天推两车土这个命令实在霸道.因为根本多余.尤其是冬天。父亲话不多,但是和大部分乡人一样,对待儿子的态度就是天王老子。我反驳他也不解释,只强调命令不可违抗。少年的我对暴君敢怒不敢言。现在想起来,大概是父亲担心我如此用功,身体跟不上。用这种方式来加强锻炼。沂蒙山的男人表达所有的爱都是用这种羞于温情的方式:不说只做。而儿子,却要到我这把年纪才能读懂,有的大概一世也不懂。
农家肥送到地里,均匀地洒开。余下的活是用撅头一撅一撅地把地重新刨开,翻出新土。这个活在东北大概是用机械化的铁犁来做的,在生产队的时候用牛拉的犁来耕。但故乡那时候没有了这样的牲口。只能用人工来做。我和妹妹自从抡得动撅头开始,就开始帮父母做这个。这是个枯燥的活。用力气不是很大,因为家乡的土质很好。在有些丘陵的地带的村子,这个活很费力,因为土硬,石头多,做起来更费力。小孩子天性活泼,耐性不够。父母便把田垄划分开,让我们两个各自承包一小块。这样就象老师布置作业。我和妹妹都是很诚实的学生。做这个作业除了耐性,还要细心。要把刨出来的土再砸细,不要有结板。这样刨出来再砸细的土就十分松软,才能下种种小麦。我喜欢脱了鞋,光着脚站在地里刨。有赤脚经验的人都知道,和土地接触的味道。在中医里,赤脚有个很好的名字,叫做接地气,于健康很有利。秋天的天气一般都很好,天很高,很蓝,风也很爽朗。天上时不时飞过雁群和家乡的一种大雕。于是有理由停一下休息。这种感觉比钻玉米地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人力刨这个很费力。我记得我最快的时候一天只能刨个一两分地。而时令不等人,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刨完。因此往往要刨到月上时候。真是“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但我相信,陶渊明干农活是绝对没有下过真力气。我和妹妹刨地归来,是绝对没有这种浪漫的情怀的,虽然已经读过这个诗。那时候只想这快点回家,在床上躺一会。
但回家是不得闲的。草草吃过晚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摘下来的玉米带着皮,在院子里堆了小山一样的一堆。要一个个把青皮去掉,只留几穗白皮,然后这些白皮一个一个地挽接起来,编成一大串一大串地,搭在架子上晒干。
这个活也是考验耐力的,因为青玉米棒子上带着红穗,穗子上有许多黏液和小虫。到最后手上就是乌黑乌黑的,钻玉米地的那种刺痒又重新来过。家家院子里灯火通明,都要到半夜才熄。干着干着困意止不住地就上来。母亲性子很急,在这个时候却舒缓起来。不紧不慢地和我和妹妹聊天。说些故事。母亲识字不多,但却是个表达的能手。再简单的故事也能绘声绘色。我和妹妹听了故事就不再喊困。秋天的夜是很凉的,村子里弥漫着谷物香。乡村的月亮也比现在城市里清亮的多,但那时候没有心情欣赏。年年秋忙都能赶上中秋,但农家的中秋过得很简单,就是吃几块月饼而已。但那时候没有比较,难得的东西在嘴里就是美味。
剥下来的玉米皮有的很白净。母亲是个细致的人,把它们晒干收好,等秋忙过了。再用它们编成蒲团。农家就是这样,浪费是一种罪。任何东西的作用都尽力发挥到极至。
秋忙是穿插着进行的。玉米收完,地刨过,平整好了,重新勾了田垄。翻出来的新土用耙子细致地搂过,略去小石块。就放在那里晒,等霜降前再播种小麦。接下来就要到山地去收了。
家乡的地延展的很广。村子周围都是平整的好地,种玉米和小麦。有些比较远的山地,种地瓜和谷子花生。周围几个山头都有。要去收就得带午饭,有时候还得带晚饭。
地瓜现在家乡种的很少了。以前种地瓜的山地,现在都种了苹果和桃树。那时候还没有经济作物这个概念。种地瓜的主要目的是用来喂猪。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红薯,这种红薯产量大,筋节。不是现在大街上卖的那种白皮黄瓤的大红薯,是红皮白瓤。前者产量太小,喂猪不实际。收地瓜比玉米简单地多。也有趣地多。
地瓜秧先要清理,非常简单,一扯就断了。地瓜秧蔓延地很广,几分地的秧就是一小山。这些秧子也是要带回家的,晒干,上电磨磨了,作为猪饲料。地瓜叶子带着的秆很细长,青嫩而柔韧。妹妹顽皮,把秆子一小结一小结地折地断而延连,挂在耳朵上当吊坠。扯完秧子,用撅头顺着田垄刨地瓜。地瓜长的很团结,因此刨起来很简单,一撅头下去,垂垂的一大簇就出来了,只要小心不要切断就好了。一块地的地瓜刨完,归堆。剩下的就是另一个很需要耐性的活了。地瓜归堆以后,要用一个专用的手工工具,把地瓜一个一个地切成薄片。然后再把这些薄片一个个地在地里田头摆开,晒干。
切片的事情一般父母来做,小孩子做这个容易被锋利的刀片割伤。我和妹妹负责把切好的薄片滩开。一块地的地瓜就地分解,但一块地的面积却未必容的下这些薄片。一片挨一片地单个摆开,十分地紧凑也未必够,因此要在田头的石板想办法。做这个活需要蹲着,低头,就象铺地板一样把地扑满。不很累,但是腰有些酸。因此干一会就会对母亲撒娇:娘,俺腰疼。母亲往往带着笑呵斥一声:小小年纪有什么腰!
一大片地,一上午是做不完的。终于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这是我和妹妹最兴奋的时候。终于可以玩一会了。在地头的石旮旯里挖个灶,山地里很多枯枝,蓬地点起来。去附近的地方找些山泉水或者河水,在灶上烧着。我和妹妹就开始撒欢找自己的乐趣。
地头最多的是酸枣树。说是树,其实是很矮。难得长成。但是密密麻麻地很多,乡人不看重。这个时候正是成熟的时候,有的青有的红。只是有刺。摘的时候要小心。不一会就可以摘一大捧。半青半红的最好吃,硬实,太红的往往熟过了,里面没有汁水。这种酸枣乡人重的是核,那时候药材站收。几元一斤。要等秋忙过了,才会想起摘了换些零钱。一天专心摘能摘一大筐。带回家一煮,把皮洗掉,只留核。那时候人只求温饱,不求质量。煮的水就直接泼掉。现在的酸枣还是那些酸枣,却可以一直红到冬天,越发没人理了。去年母亲冬日闲来无事,就摘了许多。带回家,加冰糖煮了,滤出汁水,却扔掉了核。滤出的汁水比市场上卖的成商品酸枣汁要好喝的多,尤其解酒。
地头除了酸枣,还有野葡萄,还有一种叫拖盘的野果。果实的形状很象草莓,味道也很好,因为味道好,所以难找。但是找野果的乐趣不在找到什么,而在找的过程。找到什么都是惊喜。实在找不到野果。就找一种叫娃娃的野草,嫩嫩的叶和茎和花都可以直接吃。没有娃娃,还有甘草可以解闷。甘草的根很深,挖的时候要小心。慢慢地把长长的甘草挖出,把泥土一抹,直接咀嚼那根,甜甜的,很好吃。母亲这个时候则挖着地头田边的苦菜.有个电影叫苦菜花.是比喻劳动人民旧社会的苦难.其实这种野菜生的时候汁水是苦,但是煮熟了以后一点都不苦.比菠菜好吃得多.而且似乎也可以入药,可以降低血压.
当然了,山里草茂。蚱蜢最多,也大。在这个时候螳螂蟋蟀是不屑抓的,因为相比起蚱蜢来,他们实在太笨,一抓就到手,没有成就感。山里的蚱蜢个大翅长,飞的远。普通几米,最大的能飞十几米。于是漫山遍野地追。收获的数量有限,但追逐要快乐的多。
疯玩一会后,母亲那边的水开了。喊我们去吃饭。农家带的饭食很简单,煎饼,老咸菜。但是吃得特别香。现在许多地方兴起下乡吃农家饭。是城里人的一种赏光式的优越感。其实同样的饭菜,用农家的柴火烧出来,我觉得别有味道。即使是水,在这山地之间,野草烧的也格外清甜。边吃饭的时候,还可以抓几个红薯埋在灰里,等灰冷了红薯也就熟了。焦黑焦黑的皮下,里面没有多少肉了。但我和妹妹抢来抢去,终于满嘴满脸的乌黑。
吃完饭,在草丛中晒会太阳。接着上午的活。几分地也要干到黄昏或者月上时候。地下的瓜片白亮亮的一片。要等几日,晒干一面,需要再来翻页。等完全晒干,再一片片地收起。这个东东我们叫地瓜干,但完全不是现在商店里卖的那个意义上的地瓜干。人几乎无法下咽。呛喉咙。
回家的路上,我和妹妹会拿几个地瓜到村里的小砖窑里去,象埋玉米那样在那里埋几个地瓜.地瓜熟得更块.在这里弄熟的地瓜有现在大街上卖的烤白薯的效果,而在家里灶灰里埋的地瓜往往脏兮兮的,熟的也不均匀.在小砖窑的窑头的灯光下,小兄妹俩相互偎依着等地瓜熟的情景,是我生命中很温馨的一段记忆.
这种红皮白瓤的地瓜煮了不甚好吃,我和妹妹基本不怎么吃.母亲和父亲少时挨过饿,大概对这个东西有特别感情,每年新下来都要煮一些.我和妹妹对新煮的没兴趣.却对放凉了的很喜欢.因为母亲往往把这些地瓜切片,在摊煎饼的鏊子上洒一层油,然后烤得焦黄.这样来吃.主要是这种地瓜纤维太粗大,不如此处理确实不好吃.但这样处理以后,原来难吃的很的东西却变成了比现在商店卖的地瓜干还要好吃的东西.我和妹妹挤在家里那个结满了百草霜的厨房里,抢着一片片新烤好的瓜干.母亲这个时候脾气变得很好,很慈祥地看着我们吵闹.
各片山上种的东西不同.隔河的山上有时也种些谷子和花生.谷子是我伺候过的最清净的庄稼.麦子麦芒很长,割麦子是最让人烦躁的农活.处理起来也麻烦.经过许多工序才吃到新面.地瓜也要处理好多次.而谷子只要放倒就可以了.颗粒虽小,但很圆滑,绝对没有任何锋芒.也不招惹什么虫子,不分泌什么黏液.味道还很香.回到家晒干,上碾盘一碾,碾去外壳就可以看到黄灿灿的小米了.新的小米做的小米粥很清香,母亲在里面放进新下来的红豆绿豆.这些豆子多是和谷子间种.目的就是为了做粥的时候这些家伙能伴读.母亲是个很会打算的人,每一分空隙都要利用.在山地的地头还种些南瓜.嫩的南瓜可以做菜,这个时候的南瓜都老了,面面地.做汤或者搀在粥里最好.庄稼家家都有,这个东西不是每家都种.乡人没种的,有时候会直接摘一个走,见了母亲打个招呼,说明一下就可以了.母亲的人缘很好,和这种宽厚也很有关系.
花生处理起来和地瓜类似.着急的时候不用刨,直接用手拔就可以.因为花生和西瓜差不多,要在带点沙性的土壤里才长的好.因此花生地一般比较松软.一拔就可以连棵子带果实全部拔出.稍微抖一下泥.就直接装袋子里了.回家把秧子晒干,等稍空的时候再处理.新下来的花生又鲜又脆.不是有个谜语么:"黄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新鲜的花生不仅白胖子可以吃,连黄屋子也可以直接吃的.也很鲜嫩.
秋忙的时候,小河水会暴涨.因为这个时候雨季刚过,小河的下游是个水库,水库会关闸蓄水.这样小河就成了大河,一下子就形成了宽约一公里多的河面.那时候还没有造桥.去对面山要坐船过去.村里的船不象现在这么多.只有一条大木船.一天到晚不停地摆渡.从黎明到半夜.去的时候船吃水很浅.大家只带一点工具,三三两两.也去得快.傍晚以后回来就是满载了.收回来的庄稼垛的很高.人只能见缝插针.赶秋忙几乎不在意时间,总以地里的东西收完才回.因此最繁忙的时候归来多是在入夜.我和妹妹挤在船舷边,吃水离船舷只有不到一尺,伸手就够得着.妹妹怕冷,我用秋衣裹住她.两个小人看着水面慢慢地在身后倒退.河床水浅的时候,是一片大草甸子,长着许多大柳树.船穿过几片柳树,才能靠岸.我就默默地数数.乡村的天空没有灯火捣乱,真正能看到繁星满天或者月明星稀.大人们在相互议论.但我似乎听不到.水天如此接近,小小的我早早体会了什么叫宁静.